记账
“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，绝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；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，也绝不以为将要放债……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，便是人伦的索子，便是所谓‘纲’。倘如旧说，抹杀了‘爱’，一味说‘恩’，又因此责望报偿，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，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，播下乖剌的种子。”
可若父母既履行义务，又索要报偿，那又算是什么呢？若为人父母，尽力提供了孩子成长所需的一切，而又时时刻刻、不落下一丝机会地重复：我以后就靠你了……这又怎么算呢？若说这是全然的爱，断然是不可能的；然而认为这是一味地索求，却也不能忽略一开始的付出。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玩笑：你以后赚钱了，我就能躺着收租；你年纪到了，我终于可以把你卖个好价钱了……这种玩笑，又把对于付出的恩情抵消了些许。至于问父母：“你们为什么要生孩子？”也是答不出来的。为了祖国的未来？绝没有如此光明正大。为了自己老年生活的保障？又着实说不出口。喜欢孩子？全然没有可能。还有更加荒唐的理由：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不孕不育。
总之，大概很多情况会让这个孩子感到疑惑：我为什么要出生？如果能像河童一样，在出生之前被这样询问：“你以后的生活将会十分苦难，要受尽挫折，还要供养家人，即便这样，你还想要选择出生吗？”如果选择不出生，就可以立时死去，当作从来不曾存在过。可惜人类并非河童，这样的想法是不能如愿的。
想来想去，这大概不属于单纯的恩和爱，它更像是一个情非得已的决定，或随波逐流，或死要面子，总之，它就那样不明不白地开始了；接着便要往这个坑里投入，或多或少，就像养一个什么东西，可以把珍馐美味给它，也可以只给一点残羹剩饭。然后等时候到了就会有收获，也是或多或少。这样看来，比起传统的人伦、或者新派的父母家庭之爱，这更像是一笔投资——没有执行初始调查，项目直接上马，投资期漫长无比（至少十八年，后续是否追加投资、追加多少金额、多少年视情况而定），回报不定，再加上意外状况（例如项目中途停止）和机会成本，在通货膨胀如此严重的年代里，这实属一笔风险极高的交易。
这么比喻也许在感情上欠妥当，但从金钱角度来讲应该还是通顺的。然而从金钱上看它似乎又有道理过头了，导致效果外溢，影响到了感情。感情大概算是要培养的东西，不知父母子女之爱是否有列于其中，还是它独属一类，一次生育便可注定，是人的天性，爱和恩在瞬间就已到位，往后的抚养不过是在已经入云的高峰上再堆一抔抔泥土。但若一个人在得到的时候还要时刻记着以后要回馈的报偿，那感情也许就不那么纯粹了。然而感情又的确存在，若有良知便无法忽略，于是便将残缺的感情和良知上负有的义务拼凑在一块，一边是羽毛，一边是锁链，用锁链捆绑了羽毛，然后再囫囵地递送回去。
一个不认命的人，即便能贫贱不移、威武不屈，然而面对这种充满爱的、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账本，也只能叹一口气，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勾画，自己已经偿还了几项了吧？
*第一段摘自鲁迅《我们怎样做父亲》，河童一段来自芥川龙之介《河童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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